驳唐小林评莫言《诺奖鸡血与文学后遗症》：远离文学评论的一锅乱炖

阿里

5月30日，当代文学批评公众号发表唐小林的文章《“诺奖鸡血”与文学后遗症》，这篇文章比退休教授蔡伟的文字强太多了，可是拜读之下，我仍然诧异，难道如今文学评论已经是这个样子了？

我觉得这很难称为文学评论，说是文化杂烩的“一锅乱炖”，倒比较合适。

文章三个小标题：士生于世，俗便不可医；幻想成为“中国的莎士比亚”；“诺奖”其实很吊诡，标题里的内容有交叉堆叠，我细分为几个问题，谈一点个人看法，与唐小林先生（女士）商榷。

1、莫言出任北师大国际写作中心，需要什么样的“正规学术训练”？

文章说：

2013年，北京师范大学趁热打铁，火速成立“国际写作中心”，从未接受过任何正规学术训练的莫言，不仅摇身一变成为该校教授，而且担任该“中心”主任。一大帮当红作家如过江之鲫，纷纷成为该校教授和驻校作家。一场文学的“高烧”，从此不见消停。

三十年代，徐志摩把沈从文推荐给胡适，沈从文得以到中国公学任教，教写作。沈从文不会讲课，一口怪异口音更加让他害羞，于是他就在黑板上写，张兆和等女学生在下面捂嘴偷乐。

写作课，到底需要什么样的“正规学术训练”？

我大学时有写作课，这是基础课程，一年级的。这课很容易讲，编一本《写作原理》《写作概论》，讲清楚就行了；可是又非常难讲，因为一味从理论到理论，和文学概论、文论、美学有什么区别？它的独立性在哪里？

什么叫写作课的“正规学术训练”？作家的创作实践就是最正规的学术训练！北师大邀请莫言、余华、苏童等本校毕业的作家教授写作，正是一次可贵的尝试。

福楼拜、别林斯基，中国的鲁迅、茅盾，都曾经指导青年写作，沈从文的写作课更是早就进入了大学课堂，为什么北师大不能成立“国际写作中心”呢？

2、莫言的书法水平到底如何？

文章说：

（莫言）大搞书法展览，大秀书法才艺，把别人拼命想藏起来的丑字，写在其小说的封面，甚至雁荡山这样著名的风景区和某些书院。这种毫无自知之明的轻狂之举，就像是被打了“鸡血”，浮躁不安。

批评莫言的字不好，完全可以，但唐小林先生一定要说清楚不好在哪里，否则就只是我看不好就是不好，我不喜欢就是不好，我看着来气就是不好，这样的话，鸡血式的浮躁就不是莫言，而是自己了。

下面的字是我从莫言的“一斗阁笔记”中随便剪的几行，请朋友们认一认。



下面是朱复戡的字，他是张大千、沙孟海的好友，八岁能写大篆，吴昌硕赞他是“小畏友”。



莫言的字很有篆籀气，以篆入大草，这是最难的。我看了他很多草书，草法都非常规范，这是需要下功夫学的。很多人“自创”草书写法，相当无知，因为没人认识那鬼画符。莫言的书法有法度，有功夫，尤其是能看到作者的学养，相当难得。

与笔画精到的学院科班书法比，莫言书法有粗粝的地方，幸亏如此，假如美院训练莫言写字，那可糟了。莫言的字能合法度，在法度之外保持他的野性，这个才最可贵。

试看题赵尚志将军碑，这几个字如今有多少书家能写出这种气质？



民国作家里，写字最好的是鲁迅，鲁迅从来不称书法家，可是任何书法家也不敢小瞧鲁迅的字。作家中的高手还有很多，钱玄同、沈从文、朱光潜，尤其是沈从文那一笔章草，秒杀当今多少书法家？可惜的是，如今这位文学大师的字在哪里？有谁知道？！

莫言写几个字实在无可厚非，沈从文就是前车之鉴，小心过20年，找不到莫言的字了。

3、莫言获得诺贝尔奖是因为葛浩文的“二度创作”？

唐小林说：

为了获得诺奖，走向“国际”文坛，莫言主动放弃了一个作家应有的尊严，全然屈从于葛浩文对其作品进行的“整容”和“丰胸”。也就是说，“诺奖”评委读到的，并非真实的，原原本本的莫言作品，而是经过葛浩文二度创作的“作品”。

这个谣言的始作俑者，是德国汉学家顾彬。此人写了一部平庸的《中国文学史》就开始“外来的和尚会念经”。他说“中国当代文学是一堆垃圾”，说韩少功、莫言、余华等人的作品，“即使不是剽窃，也有这部或那部作品可能不得不被看作模仿之作”，说“葛浩文创造了国外的莫言，创造了中国的当代文学”，为“莫言概括文意、剪裁、整合、再书写”，说“葛浩文是第二作者”。

顾彬的言论早就被刘再复回击：

（顾彬）在香港太横行，一副让人难以忍受的殖民者姿态与腔调，甚至信口雌黄，胡说八道，与在大陆所摆的“教师爷”架势更咄咄逼人，完全越过做人治学的道德底线。（刘再复《赤子莫言》298页，北京日报报业集团，2014年版）

我认为，一个作家获得国际奖项的过程，就是这个国家的语言走向世界的过程。一个作家获得国际声誉，意味着他的作品大量翻译为外文，这个需要翻译家的艰苦努力，否则语言的隔阂如何解决？这对这个国家的文学，是好事呢，还是坏事？

当年罗曼·罗兰称赞鲁迅的《阿Q正传》，鲁迅也高兴。瑞典人到中国搜罗有可能获得诺奖的作家，刘半农想推荐鲁迅，但是鲁迅拒绝提名，不是他看不起诺奖，恰恰相反，他认为自己不配，梁启超不配，所有中国作家都不配。

鲁迅认为中国作家还不到拿诺奖的时候。唐小林在文章中也把鲁迅的话拿了出来，他的意思，是如今中国作家仍然不配吗？

唐小林引用刘震云的话，“莫言能获奖，表明中国至少有十个人，也可以获奖”，刘震云的话我完全赞同。一个国家的文学不会只是某个作家孤峰耸立，而是会形成作家群。但唐小林狐疑为什么给莫言，从而认为其他人没有葛浩文这个“操盘手”，这就不合逻辑了。因为给其他人，也可以这样说，给谁都可以这样酸。

刘再复对莫言的评价是这样的：

莫言，这么一个从贫瘠的黄土地站立起来的穷孩子，最后自长成参天大树，写出十一部长篇小说，还有三十多部中篇，八十多部短片，其感觉，其才华，其成就，其贡献都是中华民族的骄傲。

我比较认可刘再复先生的话，中国作家拿了诺奖，这是好事，不是坏事。

4、莫言何曾说过要做“中国的莎士比亚”？

唐小林说：

2019年，莫言在莎士比亚旧居前，面对莎翁的塑像说：“我曾发下誓言，用我的后半生完成从小说家到剧作家的转型。”。这种自不量力的“转型”，一方面是由于被“诺奖”打了“鸡血”。另一方面则是由于莫言企图尽快摆脱获得“诺奖”之后，小说越写越拉胯的尴尬局面。

这话到了唐小林那里，就成了“莫言幻想成为中国的莎士比亚”，搞文艺评论的，最基本的逻辑还是应该遵守。

莫言为什么转向话剧领域，我看有三点。一是莫言从小就是戏迷，他有这个情结；二是小说达到自己的巅峰，如同一个人逐渐进入老年，这不奇怪；三是他愿意做文学的产业化普及。

那些世界文豪，哪一个不是在最佳年龄、体力最好的时候创作了不朽名著？《战争与和平》《约翰克里斯朵夫》《罪与罚》，全都是如此。那些获得诺奖的作家，有几个还能继续写出来媲美前作的作品？不要说小说，连艺术都是如此。颜真卿的《祭侄文稿》，苏轼的《黄州寒食帖》，米芾的《蜀素帖》，这些杰作全都是中年完成的。

莫言今天不可能再写出《生死疲劳》这样的作品了。

转入戏剧领域非常好，莫言如果能带动一些城市的话剧热情，那真是令人高兴。

5、如何看待文学中令人“不适”的字眼？

唐小林举例《鳄鱼》的台词：

无惮：你们以为自己站在人民的立场上？呸！你们是被人民的肛门排泄出来的那种东西。——当然，我也是。

文章来列举了小说中写“放屁”等等。

试看《红楼梦》，王熙凤大骂贾琏：“有钱换这几根骚毛，倒没钱打理太监了！”

骂贾蓉：“放你娘的屁！”

骂平儿等人：“你个小浪蹄子”，“仔细你的皮要紧”！

我看八七版的电视剧，邓婕把凤姐的“辣”表演得太出色了，演员非常自然。

《红楼梦》里的骂人，堪称中国文学的集大成，相比之下，《水浒传》骂人太单调，“贼厮鸟”，“直娘贼”，“打甚鸟紧”，还有鸟人，鸟店，鸟兴，鸟大虫，鸟头陀，鸟男女，都是只图痛快，这些粗豪汉子没有掌握更多花样。

单无惮这个贪官为什么要说大家都是“人民的肛门里排泄出来的那种东西”？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，他们干的那些坏事，他们挂羊头卖狗肉，他们人前道貌岸然人后面目全非，人民全都知道。莫言这一句大骂，有没有现实的感染力？不去看这个，却去感觉不适，这个恐怕搞反了吧？

《水浒传》里石秀大骂梁中书：“你这个给奴才做奴才的奴才！”这在中国古代，是何等痛骂？

莫言写了一些人间丑陋，他穷尽语言的想象，鲁胜利这个女贪官也只有一些金项链金表和百万现金，现实中的女贪官花几十万整容屁股，我觉得这不能叫整容而应该叫“整屁”，按照我的老脑筋，“整脸”才叫整容。

现实中的男贪官记载95本胡搞日记，搜集236份女性体毛，莫言如果挪用王熙凤的话“为了几根骚毛”看来更贴切！

语言的适与不适，这个纯粹是个人感觉，应该尊重各人感受，但是也提醒应该注意具体的语境。

6、诺贝尔文学奖的成色到底如何？

任何文学奖，都一定是主观的，可能还不止文学奖，物理化学奖也会有这种因素。屠呦呦先生不是院士，却获得了诺奖，可见凡是成果，总有各种人的因素在起作用。人的因素就是主观，这不是百米赛跑。

唐小林列举了诺贝尔奖给了很多瑞典作家。实际情况是，诺贝尔死后，面对这一大笔钱，瑞典人是有想法的，舆论说为什么要设置成世界奖项？为什么不面向瑞典人？但是诺贝尔基金会尊重了科学家的遗愿，这笔钱不受任何政府机构和团体的干预，完全独立运作。

一百多年，没有把这笔钱造光，没有养很多闲人，已经令我羡慕了。

诺贝尔文学奖有遗珠，有评委的各种喜好，但要说里面有猫腻，肯定不是事实。谁有本事，在高度保密筛选，在不记名投票的办法之外，再搞一个更好的办法？

从前斯大林经常亲自上阵，参与斯大林文学奖的评选，可是他首肯的巴巴耶夫斯基的《金星英雄》，如今在哪里？还有表现侵略中国的《抚顺口》这种大国沙文主义的小说，如今又在哪里？

世界范围内，英国、法国、意大利、美国都有文学奖，相比之下，诺贝尔奖至今仍然是最有影响力的一个。

1930年，美国的辛克莱•刘易斯获奖，在发言时他哭了：“美国人已是一个成熟的民族”。

2008年，拥有法国、毛里求斯双重国籍的克莱齐奥获奖。90年前罗曼·罗兰获奖后法国人大骂，认为作家抹黑法国，如今兴高采烈，总统和文化部长立即发贺信。可是克莱齐奥在新闻发布会上说：“我的祖国是毛里求斯”。

2024年韩国韩江获奖，韩国总统不是一样祝贺？韩国电影《寄生虫》获得奥斯卡奖，韩国人那个乐。当年中国的《西游记》《英雄本色》席卷亚洲的时候，韩国影视恐怕还在娘肚子里呢！

中国人对诺奖的心情很复杂。鲁迅是最令人钦佩的一个，他不是不要诺奖，而是认为中国还须努力。此后人们为沈从文抱屈，可是沈从文从1948年以后就不再从事文学创作，60年代外国文学界以为他死了，80年代怎么可能还会给他诺奖？老舍，60年代自沉了；巴金，八十年代他早已不能再创作，他和托尔斯泰类似，过了创作的时节。诺奖的目光一般都是投向新人。

1985年，巴金在中国作家协会第四次会员代表大会的开幕词说：

我们曾经梦寐以求，……出现中国的但丁、莎士比亚、歌德、托尔斯泰。体育、音乐可以在世界上夺取冠军，我们文学又有什么理由不应该站在世界文学的前列呢？

从那以后，我们很期盼，然后有人得奖了，我们高兴，13年了，却又变得更加复杂。

中国作家再次获得诺奖，不知道还要过多少年。我觉得现在完全可以平视，不得奖不意味着中国文学不行，得了奖是好事，大好事。一切水到渠成，岂不是很好？

我看不出今天的莫言有什么轻狂、浮躁，他就是一个70岁老头，一个作家，一个老百姓，这作家老头出席一些社会活动，做一些文化普及工作对中国是好事。同时我也看出，千方百计把这老头踩到脚下的人，也有不少。